GL小說 破鏡 特別篇 雨兒

穿著破爛衣衫的十歲女孩佇立在於一排年紀相仿的孩童中，一個濃粧豔抹的中年女子搖臀擺首踱到她面前，仔細端詳著她。

這孩子有副秀麗面容，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更顯清純可人。僅匆匆一瞥絕不會注意到她的獨特之處，若靜心觀察便會發覺她的魅力所在，百花苑正好缺少這種類型，悉心栽培必能替我賺進大把銀子，陳嬤嬤如是想道。

眼見陳嬤嬤對馮七妹感興趣，周老闆自不會放過生意成交的機會，滔滔不絕地介紹起女孩來歷：「陳嬤嬤好眼光！馮七妹來自山間鄉下，好山好水出美人。您可要把握機會，沒準日後她就是百花苑的第一紅牌！」陳嬤嬤應付過的男子比周老闆摸過的銀子還多，並未被三言兩語蠱惑，她從容不迫抓起女孩手臂，拉高袖子審視她的肌膚。馮七妹不知百花苑與紅牌為何物，只知陳嬤嬤身上濃濃的脂粉香氣令她的鼻子不舒服，莫名地感到恐懼，她不禁微微顫抖。

「唉呀！好醜！」揭開馮七妹的左手臂，赫然冒出一道猙獰的燙傷疤痕，自手腕一路蜿延到肘心，陳嬤嬤不禁驚叫出聲。

周老闆見狀便知生意可能作不成，依然陪笑道：「陳嬤嬤若不滿意，可再看看其他姑娘。」中年女子自知方才有些失態，還以對方一個微笑，環視了眼前的女孩一輪後才說道：「我改日再來好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周老闆也別忘了偶爾到百花苑坐坐，小紅和春嬌叨念著您呢！」語畢，不忘向對方拋幾個媚眼，才一搖一擺地姍姍離去。陳嬤嬤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遠去的背影讓周老闆的心神虛晃了幾下。

一位男子在門口與陳嬤嬤擦肩而過，對她興味索然，也不多瞧她一眼，想當初她亦曾是百花苑的紅牌，他的反應真是失禮。她知道他是個迂腐的讀書人，對他全無好感，偷偷露出鄙疑目光瞪他。若天下男人皆像他安分守己，終日四書五經、孔孟儒家，青樓的生意哪有著落？

素晴陽刻意忽略陳嬤嬤的態度，處事為人行得正、坐的端便可，不求萬眾景仰，但求無愧我心。他步向周老闆拱手作揖，對方見生意上門，才將注意力放回工作上，客氣地招呼：「今兒個是什麼風，竟把『登科夫子』吹來了！」

「周老闆，在下今日前來想替小女找個丫鬟。」

「素老爺的千金不是已有丫鬟了？令千金很活潑。」

「周老闆誤會了，在下是要替次女找個丫鬟作陪。」

「啊？原來如此！是二千金！」恍然大悟的周老闆拍拍自己的腦袋，隨即問道：「可有特別要求？」

「年歲最好十歲上下，性格文靜單純。」素晴陽像在背書似的，一板一眼地描繪著理想丫鬟的形象。

「您來得正好，眼下這排孩子年紀正好符合。」語畢，周老闆要來自鄉間的女孩站到素晴陽面前讓他挑選。

陳嬤嬤的的脂粉味不是普通地嗆人，馮七妹捏著鼻子忍住打噴涕的衝動，她的舉動引起素晴陽的注意，他站到她面前問道：「小姑娘，妳的鼻子怎麼了？」素晴陽身上飄出陣陣墨香，讓馮七妹先前緊崩的情緒放鬆不少，她天真地說道：「剛才那個陳嬤嬤味道好重，害七妹的鼻子好癢。她還嫌七妹的手很醜，然後就走掉了。」周老闆聽見馮七妹自暴其短，暗自決定，今日若沒將她賣出去，晚上必要教訓她一頓，好讓她學會何謂「沉默是金」。

「七妹能否讓在下瞧瞧妳的手？」素晴陽溫和地問道。女孩渾然不知周老闆正狠狠地瞪著自己，應答一聲後，便露出「很醜的手」讓他檢視，他撫過那條觸目驚心的痕跡，不禁起了憐憫之心，又見馮七妹眉清目秀、模樣乖巧，遂決定買下她。

 

在回素家途中，馮七妹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素晴陽問道：「孩子，你餓了嗎？」

「沒事的，主人。七妹可以忍耐到晚上。」馮七妹低聲下氣地答道，周老闆說絕對不能惹惱主子，也不能給他添麻煩，否則會沒好日子過。

「孩子，不是主人，叫我『老爺』，我們去吃點東西。」糾正了馮七妹的稱呼後，素晴陽帶著她到麵攤叫了兩碗湯麵幾碟小菜當午餐，女孩盯著素晴陽卻遲遲不敢動筷。

「不是餓了嗎？趁熱吃，涼了對肚子不好。」素晴陽暫停進食向馮七妹說道。

「老爺，七妹沒錢付，真得可以吃嗎？」馮七妹在農家時總是有一餐沒一餐，父親認為女孩力氣小吃飽了也幫不上忙，就沒準備她的午餐，都叫她自行找野果充飢。

「可以，妳都瘦成這樣了該多吃點東西，不然沒力氣幹活，待會妳還要學很多事情。這是命令！」素晴陽饒有耐心地誘導馮七妹放心進食，莫再東想西想，自尋煩惱，女孩心想既然吃麵是命令，她照作不會被罵，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素晴陽看著眼前的女孩搖搖頭，鄉下人目不識丁也不該用排行與性別來命名，顯然父母並不重視她，他實在難以想像馮七妹之前到底是過著何種生活，居然比他的次女還要瘦弱。

素霙妃坐在書桌前，在娘親千霞音的指導下，一筆一劃地刻出自己的名字。門外傳來腳步聲，素霙妃以為是父親和姊姊回來了，她趕緊拿出帕子擦拭臉上的墨跡，免得姊姊素慕雪又嘲笑她拿臉當九宮格寫字，沒料到父親居然帶了個陌生人回來，她匆忙起身躲到千霞音身後，怯怯地說道：「娘，那個穿青衣的人是誰？」千霞音露出無奈的笑容，安撫性地平順女兒的頭髮。素霙妃體弱多病，幾乎足不出戶，因此非常怕生，除了家人與鄰居蕭家，她不敢親近任何人。「霙妃，妳別怕，她是妳的丫鬟。沒人在家時，她可以給妳作伴，陪妳玩耍！」素晴陽也拿素霙妃怕生的毛病沒輒，乾脆拿「玩耍」來放鬆她的戒心，素霙妃聽見自己又多了個玩伴，害怕的情緒一掃而空，她緩緩走向她的丫鬟，身著絲綢青衣的馮七妹渾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叫了聲：「小姐……」素府的另外兩個丫鬟姊姊霜兒和小夕大致上把禮儀與工作內容都交待了一遍，馮七妹還是異常緊張，披在身上質地舒適的絲綢似乎價值不斐，害她不敢輕舉妄動，素衣女孩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審視著她，而後問道：「妳叫什麼名字？」

「馮七妹。」雖然很緊張，青衣丫鬟毫不拖泥帶水簡潔有力地回應了她未來的主子。

「七妹只是排行，不算名字。霙妃，妳替她取個像樣點的名字。」素晴陽可不能讓府中下人擁有這等可笑的稱呼。素霙妃瞄了一眼自己的名字後，靈機一動，說道：「就叫『雨兒』。」素霙妃拉起青衣丫鬟的手，勾起淺笑：「雨兒，以後哥哥姊姊沒空時，妳要負責陪我玩哦！」

「是，小姐。」素霙妃的親切讓青衣丫鬟安心不少。

「好，霙妃。爹差不多要到私塾講學了，妳讓雨兒熟悉一下環境，順便教她認字。正所謂教學相長，下個月爹要驗收妳們的學習成果。」語畢，素晴陽旋及離開書房。

素霙妃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也能像父親那般成為「夫子」，她興高采烈地拉著雨兒到書桌前面，攤開先前寫好的「霙妃」二字，有模有樣地教起書來：「雨兒，這是我的名字『霙妃』，妳要好好記住。」青衣丫鬟吃力地盯著宣紙上的墨跡，實在不懂如何辨別，問道：「奴婢不會，小姐能否再說得清楚點？」素霙妃討厭她的丫鬟用如此卑微的自稱，不悅地皺眉，說道：「雨兒，不準對我自稱『奴婢』，以後用妳的名字當自稱詞。」

「是，雨兒明白了。」青衣丫鬟見主子的臉色有些不對，怯怯地低下頭。素霙妃沉默半晌，在宣紙上東塗西畫，而後繼續教學，她指著「雨兒」二字，要青衣丫鬟辨認。

「雨兒，妳看。這是妳的名字。」

「嗯…小姐，這字和您的名字似乎有點像……」雨兒眼光連流在「雨」「霙」二字之間。

「雨兒真聰明。『雨』是『霙』的一部分，妳用那種唯唯諾諾的自稱，會讓我丟臉，聽懂了嗎？」素霙妃解釋道。

「是，雨兒謹記小姐教誨。」素霙妃喜歡的丫鬟形象與周老闆的吩咐有所出入，雨兒唯有試著習慣才能生存下去。

「好了，妳們歇一會兒，吃些糕餅。」途中離席的千霞音帶著一盤食物回到書房，要兩個女孩去洗手再回來吃點心。

三人圍坐著書桌旁的茶几大塊朵頤，雨兒小口小口地咬著手中的綠豆糕，懷疑自己在做夢，下人怎麼會享有如此優渥的待遇，與主人同席進食？

吃到一半素霙妃赫然想起一件事，她向千霞音問道：「娘，爹好像說過不能和丫鬟同桌用餐，我們會不會害雨兒被罵？」千霞音不以為意說道：「你爹是覺得讓外人看見不妥。說下人與主子同桌沒規矩。我就不信晴陽午餐時沒和雨兒同桌，總之不要被他看見就好。」兩人的對話讓青衣丫鬟不安，她起身離席道歉：「雨兒居然造成小姐和大小姐的困擾，實在對不住。」

「雨兒，爹不在，妳給我坐下。妳是我的丫鬟要聽我的！」素霙妃將雨兒扯回座位，她察覺剛才青衣丫鬟說了「大小姐」，讓她莫名奇妙。

「雨兒，慕雪姊姊在私墪上課不在家。」

「小姐旁邊的那位，不是妳姊姊嗎？她的聲音真好聽。」雨兒的話讓千霞音笑岔了氣，女兒的丫鬟居然用聲音來判斷年齡，她沒注意到素霙妃一直都喊她「娘」，來自窮鄉辟壤的孩子實在天真得可愛，眼見千霞音又露出了不符年紀的幼稚舉動，困擾的素霙妃立刻向丫鬟解釋：「雨兒，她是我母親，妳該稱她『夫人』不是『大小姐』。」

「對…對不起，是雨兒糊塗了。」尷尬的丫鬟羞紅了臉，她的錯誤竟讓夫人笑得前俯後仰，她真不懂她到底該開心還是難過？

 

晚間，素晴陽將次女叫到書房內談話。

「霙妃，雨兒還好嗎？」

「爹，大致上還不錯，只是偶爾認錯人。」素霙妃想起娘親的幼稚就覺得頭痛，連父親都改變不了千霞音，身為女兒的她也莫可奈何。

「霙妃還記得曾祖父是怎麼逃過奸人追殺的嗎？」

「是，當時曾祖父的忠僕出手相助，他才免於一死。」

「素家與下人是共存共榮的關係，下人付出勞力照顧我們，我們提供庇護讓他們安生。霙妃，妳從今天開始就是雨兒的主子，不可以再畏畏縮縮，遇事就躲到霞音身後，否則妳保護不了雨兒。要記得對她好一點，那孩子差點就墮入風塵很可憐的。」

「是，霙妃定不負爹的期望。」八歲的素衣女孩不太懂何謂「墮入風塵」，然而她感覺得出來，那是件不愉快的事情。

「霙妃，妳身子虛弱，別貪玩，早點歇著。」

「是，爹。霙妃告退了。」

 

十幾日過後，雨兒大致習慣了在素家的丫鬟生涯。身為下人，日子卻比在馮家更為愜意，不用下田耕作，背負重物，如今她的三餐都有著落，偶爾還有點心可吃。雨兒白天照顧素霙妃的生活起居，陪她彈琴習書玩耍，傍晚和素慕雪的丫鬟霜兒一起準備晚餐，素霙妃就寢後她便能休息。幾乎沒機會出遠門的素霙妃喜歡向雨兒打探她的所見所聞，對雨兒來說平凡無奇的事到了素霙妃的耳中卻變在了新鮮有趣的經驗，素霙妃甚至還妄想嘗試下田耕作，面對主子的天真，雨兒僅能露出澀然微笑。她與主子的年紀相仿，命運卻有天壤之別。素霙妃出生得父母寵愛，有兄姊作伴，指腹為婚的鄰居蕭甫仁日日探望，即使素霙妃身子孱弱，依舊能露出璀璨笑容。相比之下，雨兒的命運實在坎坷，母親難產身亡，家中三餐不濟，十歲就被親爹賣給人口販子。她本該忌妒忿恨上天的作弄，為何偏讓她遇到個幸福無比的主子？可她實在恨不起來，素霙妃總是將她的快樂與她分享，凡是有好玩的有好吃的會偷偷塞一分給她。此刻，素霙妃正在庭院內聽青衣丫鬟一五一十地敘說被素晴陽買回素家的經過，聽見陳嬤嬤這號人物，素霙妃替雨兒捏了把冷汗。

「雨兒，妳遇到陳嬤嬤了？慕雪姊姊說要離她遠一點，據說她會讓姑娘吃好住好卻生不如死。妳有沒有怎麼樣？」

「她說我很醜。」

「醜？怎麼會？雨兒明明很漂亮的。」

「她說這個很醜。」青衣丫鬟掀開袖子，露出左手臂的傷痕，素霙妃的纖纖素手撫過那片皮膚，擔憂地問道：「看起來好痛，我請爹叫大夫來給妳看看。」

「小姐，雨兒不痛。老爺說過是這傷痕救了雨兒。雨兒才沒被捉到青樓去……」

「這傷救了雨兒？」素霙妃記得兄長說過青樓是個踐踏女子尊嚴的地方，身體的缺陷反到救了雨兒，令人不勝欷虛。

「嗯…小姐會因為這傷就不要我嗎？娘死了，爹也不要我了……嗚……六哥他也被……」青衣丫鬟越說越哽咽，泣不成聲，淚水彷彿隱忍已久的暴雨傾洩而下，一股腦兒地將被父親販賣後的忐忑焦慮全數釋放出來。素霙妃擁抱著丫鬟顫抖的肩膀，將她的脆弱無助包容在自己懷中，想以她的溫暖安撫雨兒冰冷的心。

「雨兒乖，沒事了。他們不要你沒關係，還有我在，還有我要妳……傷痕留著也沒關係…」素霙妃不敢想像年紀大她兩歲的丫鬟究竟是受到了多少煎熬才等到了在素家的平靜日子，如斯經驗若發生在自己身上她絕對無法承受。八歲的素霙妃體會到父親的用心良苦，素晴陽交給她的不僅是個丫鬟而是一種責任，從小受到眾人寵愛的她不需要承擔任何義務，她放縱自己的懦弱無能，她不能繼續苟且偷安，她要變強，成長為堅韌不拔女性，才能守護住重要的人事物。

 

遠處千霞音看著安慰雨兒的次女感到很欣慰，她與素晴陽策略奏效了，素霙妃似乎有所成長了。然而，素家夫婦始料未及的是，他們的用心卻在未來將素霙妃與丫鬟推向世俗難容的不歸路……